謝奮不語，保持下拜姿勢，連頭都沒擡起來。

“你不說，那就說明朕想的沒錯。”頊元心裏的痛苦就如滴進水裏的一滴墨，慢慢地擴散至五臟六腑，十七……孩子……他傷心得說不出話來，看一眼小路子，再把目光落到謝奮身上，小路子明白，拍拍謝奮的肩膀示意他退下。

“路公公，等下我會熬一記安神湯送來，公公務必勸皇上喝下，不然皇上今晚怕會難以入眠了。”謝奮道。

小路子唯唯諾諾地應著，不免擔憂道：“皇上今天心情大起大落，今晚還聽到儷妃娘娘身子不好的消息，奴才怕皇上……”

“路公公，儷妃娘娘身子不好一事可不能亂說，要是有什麽風言風語流出去，皇上只稍一想就知道是路公公說的，到時候怪罪路公公就不好了。”謝奮和善地笑道，“不過路公公不必太擔心皇上的龍體，皇上自小習武，身子還是不錯的。”

路公公慌忙擺手，一下子就緊張起來，聲音壓得低低的，“這給奴才一百個膽子，奴才也不敢說的。”

“路公公是聰明人。”謝奮點點頭，笑道，“那我先回太醫院了。”

小路子鞠躬相送，知道今晚的差事都得小心翼翼的做了。他到殿裏去，瞧頊元黯然傷神的樣子，戰戰兢兢道：“皇上，是時候就寢了。”

頊元不語，拖著疲憊的軀殼往寢殿去，然而還沒走到龍床邊，步伐一轉，就走出了乾清宮。

十七不能再有孩子了，對她來說該是多麽殘忍。頊元越想越恨，恨自己當時把她一人留在汾陽城，是她遭受失子痛苦。他把手捏成一個發白的拳頭，用力得關節都在咯咯作響。

承乾宮到了，宮人們見了頊元都向他行禮問安，頊元不讓他們通傳，只想看看十七是不是在暗自傷懷。

今夜守夜的是徐長明，這奴才不知道頊元來了，正打著盹，一個恍惚間瞧見頊元，一個鯉魚翻身起來，正張嘴要請安，頊元毫不留情地踢了他一腳，眼神一撇，讓徐長明到一邊去。

他修長的手指觸碰門框，輕輕打開，不發出一點聲響。十七正側著臥在貴妃塌上，抱著什麽在睡著，頊元小心翼翼地走上前，原來她抱著的，是一雙小虎鞋。鞋頭上的老虎繡得歪歪扭扭的，但是可以看出縫補了多次，應該繡得十分用心。

頊元蹲下來，看她留有淚痕的睡眼，他的呼吸突然變得很難，心底的疼痛溢出，有窒息的痛感。他轉而望向十七的指尖，她膚白勝雪的指頭上，有被針錯紮的小洞，星星紅點印在上頭，仿佛是滴的是他心上的血。

十七……十七……

頊元心裏默默地念了一遍又一遍她的名字，內疚和歉愧更深，像要把他吞沒一般。

早朝結束，頊元收到了玉甑的信函，青菖正與他一同在一個禮拜內回宮。頊元把信函收好，看著手邊的秘旨，他是決意要玉甑潛入豐國一探究竟的了，這等重任，除了玉甑，他交給誰也不放心。

“皇上請用茶。”小路子給頊元沏茶，頊元一聞茶香就知道是太平猴魁。

“朕記得朕把全部太平猴魁都賞給儷妃了，怎麽還給朕上此茶？”

小路子忙道：“皇上的確把這好茶賞給儷妃娘娘了，但早上的時候娘娘又把茶葉拿給奴才了，娘娘說皇上朝政勞累，太平猴魁正好提神。”

頊元點點頭，喝一口茶，齒間滋味百回千轉，他緩緩道：“你去一趟承乾宮，看看儷妃現在在幹什麽。”

小路子道：“皇上，奴才剛才才瞧見娘娘和後宮小主們在禦花園放風箏呢。”

頊元透過紗窗望向天空，艷陽高照，他嘆道，“又是夏天了。”

“是呀皇上。”小路子探聽頊元的意思，“皇上批閱奏折勞累，何不去禦花園看看美人放松放松？”

頊元森森地看一眼小路子，“你是在哄朕出去吧，可是儷妃的意思？”

“欸喲，奴才就知道皇上和娘娘心有靈犀！”小路子忙不疊地笑著應道，為頊元開路，“皇上，請吧！”

頊元也不拒絕，慢悠悠地到禦花園去。

禦花園花開滿地，純白百合，深紫牽牛，大紅牡丹，盈藍蘭花，粉嫩木槿，姹紫嫣紅，鋪滿禦花園十分好看。

頊元遠遠瞧見十七坐在春日亭裏搖著宮扇望著什麽地方微笑，他也循著她的目光看去，宮裏的嬪妃正快樂的放著風箏，歡聲笑語，熱鬧非凡。

也是雅嬪眼尖，看見頊元來了，把手上的風箏線給絲絲，小碎步前來福一福，“嬪妾給皇上請安。”

諸妃這才反應過來，紛紛向頊元請安。嬪妃們夾著花粉甜味香風陣陣，頊元讓她們起來，隨她們繼續放風箏去。

“皇上來了。”十七笑了笑，把桌上的清爽桂花糕放到頊元面前，“嘗嘗臣妾做的桂花糕吧。”

十七像個沒事人一樣，頊元也不想勾起彼此的傷心事，也笑道：“好，我試試。”

一味清甜入口，是頊元喜歡的味道，他眸光澄明，靠近十七道：“手藝不錯，以後都做給我吃好不好？”

“皇上愛吃就好。”十七扇子往不遠處放風箏的馬靜婷一指，笑道，“其實臣妾也是向馬才人學的，皇上要是喜歡，可以讓馬才人再做。”

頊元道：“別人做的我都不喜歡，我只要你親手做的。”

十七笑而不語。

雅嬪也站了過來，笑道：“雖然娘娘讓咱們放風箏玩，但是老伸手也挺累的。”

“你坐吧。”十七道，“你好好陪皇上說會兒話，本宮趁你們玩累了，偷空去玩玩。”

雅嬪滿心歡喜，十七竟然給機會她和頊元獨處，她當然要抓緊機會了，尋了話頭就和頊元聊起來。

小茹回過頭來，對在弄風箏絲線的十七道：“娘娘真讓雅嬪和皇上獨處啊？”

“雅嬪也好，其他人也罷，和皇上說說話也是好的。”十七讓長明拿著風箏跑到老遠，“本宮和她們一樣是皇上的嬪妃，本宮不能這麽驕橫，獨占皇上。”

十七說出這樣的話，小茹聽罷便合上了嘴。

長明舉起風箏，十七轉過身跑了一段路，風箏徐徐往上飛去，夏天的風一擺一擺的，把風箏吹得很高。

如大鵬展翅一樣的風箏，飛上藍藍的天，像是脫離了皇宮一樣，但是終歸是像而已，畢竟那條白色的絲線，還被十七緊緊握在手裏。

“徐長明！”十七大聲地喊來長明，“來，掰斷這根線。”

“娘娘，線斷了，風箏就飛走了……”

“本宮知道。”十七厲聲道，“快掰斷。”

長明不多話了，兩手一扯，風箏自由地朝天飛去，左飛飛，右飛飛，很快就消失在湛藍的天際。

“小茹，該喊葛德勝把本宮的綠頭牌放進嬪妃們牌子堆裏頭了。”十七低下頭，認真道，“今晚就呈去乾清宮給皇上看。”

小茹不懂，以為這麽些天，十七終於肯侍寢了，喜道：“娘娘不再苦著自己，真是好事啊！”

十七苦笑一聲，不告而退。

又到了晚上翻綠頭牌的時候了，葛公公照樣拿著新晉小主們的牌子呈給頊元看，頊元也是老樣子，讓小路子把葛公公趕出去。

“皇上，皇上！”葛公公不肯走，拖著聲音道，“請皇上也看看今晚的綠頭牌再做決斷啊！”

“不看。”頊元冷冷道，“小路子，把葛德勝拖下去。”

“皇上！”葛公公拉著門框就是不走，“儷妃娘娘的綠頭牌也在裏頭呢！”

頊元剛解下衣服準備歇息了，聽到葛公公這樣說，又把衣服扣子扣起來，“葛德勝，朕要是去了承乾宮，儷妃對朕閉門不見的話，朕就摘了你的腦袋。”

“奴才是得了儷妃娘娘的指示，才把娘娘的綠頭牌放進來的，奴才又哪敢自作主張呢！”葛德勝松了一口氣，美滋滋地笑起來，這次總能在皇上面前邀功了吧！

頊元乘著轎輦到了承乾宮，他下了轎，承乾宮的同心殿熄了燈，旁邊的玉堂殿卻亮起了燈火。

小茹迎了上前，“皇上金安，今夜娘娘在玉堂殿等著皇上。”

頊元仍是覺得奇怪，邊走邊道：“怎麽不在同心殿等朕，要去玉堂殿？”

“奴婢也不知道，娘娘只是這樣吩咐奴婢，旁的什麽也沒說。”小茹恭敬地回話道。

頊元也不為難她，讓她退下了。

玉堂殿比起同心殿小很多，但是夏日納涼也是極好的所在。頊元心裏猜測著，十七怕熱，換個地方歇息也是有可能的。

許多日沒有和十七同床共寢，今夜心情尤為覆雜。他猶豫了一會兒，才推開玉堂殿的殿門，一陣甜甜的金桂沁香撲鼻而來，原來殿中間在焚著香。頊元皺了眉頭，十七素來不愛焚香，她天然擁有的奇特清香已經能使人心醉，照理說應該無須再焚香的。

他掀開一層層的薄紗簾，妃色的繡花簾子更添了些許誘惑。頊元離床榻更近了，床榻上的被子隆起，顯然有人在被子裏等著。但是頊元的直覺告訴他，這人……應該不是她。

頊元停在床榻面前，透過紗簾看被子裏被裹著的女子，她露出光滑的香肩，頭發散著，似乎羞於面對他。

他連這女子的臉頰都不想碰，冷冰冰道：“轉過頭來。”

女子全身一震，聽話的慢慢地轉過頭來……

“馬才人？”頊元立刻退了幾步離開床榻，“是儷妃讓你在這裏等候朕的？”

馬靜婷被頊元這冰涼透心的說話聲唬了一跳，她坐起來，用被子遮掩自己的身體，垂著頭嬌怯怯道：“是……是儷妃娘娘讓嬪妾在玉堂殿等候皇上的……”

馬靜婷的話對頊元來說無疑是晴天霹靂，十七居然把別的女人送到他的身邊！把他推到別的女人床榻上！十七究竟在想什麽，她為何要這樣做？就是因為她難以有孕嗎！

頊元憤怒地拂袖離去，把玉堂殿的殿門摔得哢哢作響。他像一股風一樣到同心殿找她，雖然同心殿一盞蠟燭也沒點亮，但他對這裏太熟悉了，摸著漆黑就到了她的寢殿，她的床榻邊——她果然在這裏！

“冷十七！”頊元一下掀開蓋在她身上的雲錦被子，把她從踏上拉起，怒氣沖沖的吼道，“冷十七，你就如此不喜歡貼近我嗎？厭惡到要把我推到別的女人那裏去？”

十七的絲綢寢衣被頊元拉了下來，一副衣衫不整的樣子，她拉起掉落肩頭的寢衣，像沒事人一樣淡淡道：“皇上雨露均沾，對後宮有益，對子嗣有益。”

“你說什麽？”頊元恨得撥開她整理寢衣的手，“你再說一遍？”

“皇上雨露均沾，對後宮——”

“冷十七！”頊元是真的怒火中燒，憤恨道，“所有的女人都可以說這句話，就是你不能！就算你不能生育又怎樣，我不是非得要找一個自己的子嗣來繼承皇位！從前我就讓你信我，你根本沒有聽進心裏，到了今時今日，你依舊對我毫無信心！”

十七忍無可忍，盯著他憤怒的雙眼道：“皇上！你不是三歲小兒，也不必再做掩耳盜鈴的事情了！你需要一個孩子繼承你的皇位以平朝廷激憤，我難以有孕，除了把別的女人往你床上推去，我還能怎麽辦？你還要我怎麽辦？”

“好！這話可是你說的！”頊元把一直掛在玉帶上的紅繩環取下，往十七面前一扔，“你不是想我雨露均沾嗎？我就如你所願！小路子！”

小路子暗叫不好，麻溜地到頊元跟前聽令。

“傳令六宮，從今日開始，儷妃禁足承乾宮，非召不得出宮門半步！”頊元轉身就走，決絕得頭也不回，“明日起，讓葛德勝把綠頭牌呈到朕這裏。宮裏許久沒聽見新生兒啼哭了，該是時候辦喜事了。”

小路子應聲跟著頊元退下，最後朝十七投去一個悲憫眼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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